談法國叢林的野男孩

The Wild Child of Aveyron

陳秀芬 演講

1798年夏天,法國南部的村婦在阿貝倫(Aveyron)森林採集野果時,發現一個形狀怪異,像人又像野獸的怪物,消息不脛而走,1799年三位探險家捕獲了這位傳說中的男孩,當時他全身赤裸,在森林間遊蕩,以四肢爬行,找尋橡樹子及樹根維生。

這男孩被關在附近村莊裡,人們都來圍觀、捉弄他,他幾次逃脫又被捉回來,最後關在監獄裡。當年輕的伊塔醫師(Jean-Marc-Gaspard Itard)在辯論期刊(Journal des D’ebats)上看到這則新聞時,產生了極大的好奇心,他想要研究這個被社會隔離的野男孩,究竟有多少智力?是否可以被教化?因此,當野男孩被送到巴黎時,伊塔醫師所任職的國立聾啞學校,立刻對野男孩展開研究。

其中有一位精神科權威醫師皮內爾(Philippe Pinel)也參與調查,他們測量野男孩身高約47吋,11-12歲左右,臉頰、下巴、牙齒等外觀都正常,沒有舌連結,身上有15個嚴重的傷口疤痕,大部分是刮傷或動物咬傷,顯示他為了在叢林裡生存,經歷了不少波折。其中在喉嚨處有一個特別不一樣的傷口,約有四分之一英吋長,像是利器割傷似的。醫師們猜測,這個野男孩是被惡意遺棄在叢林裡,那時他大概是三、四歲左右,再小就沒辦法獨立生存下去了。

野男孩的感官功能退化得很厲害,幾乎是又聾又啞,而且眼神呆滯,觸覺僅限於抓握東西這種基本的功能,全身最好的感官是嗅覺和味覺,但這種未經磨練過的嗅覺,連香水味和床上穢物的惡臭味都無法分辨。因此皮內爾醫師歸納出一個結論,這個野男孩是無法根治的白癡。

伊塔醫師非常反對皮內爾醫師的說法,他認為野男孩的低能,是因為不幸地被社會隔離所致,而他願意教育這個孩子,以證明他的論點。因此伊塔醫師在政府基金的支持下,展開對野男孩長達五年的教育計畫。

 

伊塔醫師把野男孩帶離開聾啞學校,安置在巴黎郊區的房子裡,由管家葛林夫人(Madame Guerin)專職照顧。野男孩在這個新家獲得家的溫暖,剪指甲、穿衣服、洗澡、學走路等等人類文明中最簡單的項目,都獲得基本的滿足。伊塔醫師還針對他的喜好,設計一個環境讓他覺得舒服自在,特別是滿足他過去的生活習慣,包括吃、睡、無所事事、以及在田野中跑來跑去這四件事。

其次,伊塔醫師計畫刺激野男孩的感官神經恢復功用,使他能看、能聽、能說、能感覺。原先野男孩的皮膚對冷熱都無反應,他用手從沸水中取出馬鈴薯,並馬上吃下去,而不覺得燙;冬天坐在池塘邊好幾個小時,也不覺得冷。伊塔醫師運用「熱效應」的方法,讓野男孩穿得暖、睡得暖、住得暖,每天更給他洗二、三個小時的熱水澡。經過這樣的刺激,野男孩開始表現出對冷的感應來,他會用手試探洗澡水的溫度,拒洗微溫的水,而且還了解穿衣服保暖的好處。

漸漸地,在新家中的愉快經驗,使野男孩的感官逐漸恢復,他的觸覺能分辨物體是冷或熱、光滑或粗糙、柔軟或堅硬;他的嗅覺比以前靈敏,些微的刺激便會讓他打噴嚏;味覺的改善更不可同日而語,他初抵巴黎時,吃的習慣簡直令人作嘔,他把食物拖到牆的一角,用兩隻髒手揉捏食物再吞嚥。但現在他擦乾淨核桃才吃,桌上的菜如果他沒吃過、或不合口味的話,他會氣得把盤子摔了。

伊塔醫師認為從各方面觀察的結果,似乎說明了觸覺、嗅覺、味覺是另一種型態的皮膚,經過刺激後,野男孩都獲得了大幅度的改善,但是視覺和聽覺這兩種感官比其他三種複雜,需要長時間的教育。  

伊塔醫師特別為野男孩設計社交生活,他們每天固定到鄉間散步,坐馬車到朋友家拜訪,喝一杯新鮮牛奶。野男孩十分喜歡鄉間生活,也習慣了在朋友家喝牛奶。有一次,他把朋友家的碗打破了,怕下次沒牛奶喝,就自己從家裡帶了一個木碗來,顯示出他開始適應社交生活的一面。

 

為了改善野男孩的聽覺,伊塔醫師把野男孩的眼睛用布矇起來,仔細聽各種不同樂器的聲音及節奏,並讓他依樣畫葫蘆,結果他的耳朵開始對聲音和語調有感覺了。周圍的聲音對他而言,不單只是聽到而已,他也開始注意聽了。最後,他的耳朵可以分辨五個母音,及一些單音節的字,甚至聲音中的語調,如責備、生氣、悲傷、同情等,他也可以察覺。在五個母音裡,他對"O"這個音最為偏好,因此伊塔醫師給他取個名字叫Victor(維特),每當他聽到有人叫他名字時,總是很快轉頭或跑過來。

伊塔醫師想要趁機會教導維特發音,卻碰到極大的困難。維特的發音器官,從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缺陷,可是為什麼不能開口說話呢?有次維特想要喝牛奶,伊塔醫師堅持要他說出lait(法語的牛奶),他始終發不出來,拗不過去終於給他喝了以後,沒想到維特竟然清楚地發出lait這個音來,伊塔醫師簡直快樂瘋了。不過,連著幾次維特都是在喝到牛奶以後才發這個音,伊塔醫師發現,他發音只是快樂的代名詞,而不是用以表達對某種東西的需求,這樣仍無法與人溝通。

 

在視覺方面,要改變維特「視而未見」的習慣,伊塔醫師設計了一系列的練習,讓維特開始專注。首先,醫師跟維特玩一個小遊戲,把三個銀杯蓋在桌上,其中只有一個銀杯下有一顆栗子,讓維特去找,吸引住他的目光後,醫師把藏栗子的銀杯慢慢調換位置,讓維特的眼睛和注意力能跟上,結果維特辦到了,這個練習不但能吸引他的注意力,也能訓練他用腦判斷,並目不轉睛地盯住特定的目標。

伊塔醫師發現維特對次序(order)特別敏感,維特會刻意地從床上起來,把被人移動過的家具歸回原位;也對掛在牆上的東西特別注意,如果掛鉤上的東西或釘子有任何變動,他非親自把它還原不可。於是伊塔醫師用釘子把一些物體(例如鑰匙、剪刀等)掛在其圖形下面,一段時間後,將物體交給維特,他會立刻按照順序把東西掛回去。為避免維特只是靠記憶來放,伊塔醫師把圖形和物體的位置換來換去,維特的記憶力無法應付這麼多東西,終於找到解決之道,只見他緊盯著每樣東西,從中選出一個,然後找出相符的圖形配成對,這方法成功了。

不過,從物體的圖形到文字,中間的關聯實在太遙遠了,面對感覺器官這麼遲鈍的孩子,伊塔醫師另外設計一些教具,例如:在一個兩呎見方的木板上,貼上紅色的圓形、藍色的三角形、及黑色的正方形紙片,另外做成三個形狀、顏色相對應的嵌板,放在紙片上。幾天之後,醫師把嵌板取下交給維特,他立刻把嵌板一一歸回原位。慢慢地,醫師增加對應的困難度,讓維特做同樣顏色,但不同形狀的圖形配對(例如紅色的三角形、梯形、菱形等);或者是同樣形狀,但不同顏色深淺的配對(例如深藍、藍、淺藍的三角形)。起初維特不太確定,偶而會做錯,但練習幾天之後,這些問題都不存在了。

接下來,伊塔醫師把法文24個字母寫在兩吋見方的硬紙板上,另外又做了一塊一呎半見方的木板,分割成24個空格,以方便將紙板放進去。維特使用這個教具,慢慢能分辨所有的字母並正確歸位。之後,醫師嘗試性地教維特用四個法文字母拼成lait,然後給他喝牛奶,很難令人相信的,同樣的練習只做五、六次,,維特便能有條不紊的排好牛奶這個字,同時還了解字與物體的關係。一個星期後,當維特又去朋友家時,他帶著這四個法文字母,拼給朋友看,朋友倒牛奶給他喝,結果大家都非常興奮,因為維特真的可以用拼字跟別人溝通了。

維特還有一些小點子,可以稱之為發明,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他發明了握筆器。維特曾在伊塔醫師的書房裡用過一次,以便能握住一支太短的粉筆。幾天後,他在自己的房間又發生同樣的困難,他找不到東西可以用,所以依照伊塔醫師的說法:「惟有最勤勞或是最有創意的人,才會想到去做一個。」維特是個發明家呢!維特從集中注意力進步到發揮想像力,怎不令栽培他的伊塔醫師大感安慰呢?

 

      

有關維特的詳細報導,可以進一步參考伊塔醫師所寫的報告:叢林之子(及幼文化出版公司),或是The Wild Child 錄影帶及光碟(MGM/UA Home Video製作)。

也許大家會很好奇,經過伊塔醫師五年之後的教導,維特到底怎麼樣了呢?那個初抵巴黎令人不忍卒睹的小東西,如今已蛻變成為儀容整潔、有感情,甚至能看懂幾個字,並大致了解人們對他說的話,也能用紙條溝通的人。可惜的是,維特會說的話很少,含混的聲音無法與人溝通,伊塔醫師再怎麼努力都沒有用,所以就放棄了繼續教育他的想法。之後,維特由政府基金支助,與愛他的管家葛林夫人同住,直到他約四十歲去世為止。

這是一個慘絕人寰的故事,也是一個充滿愛心的故事。很多人常常會問,如果維特在叢林中沒有被人發現,是不是比較好?我們不敢這樣下結論,因為人生的路都是單行道,沒有回頭走的。可以慶幸的是,維特的這條單行道上有很多愛心人士與他同行,他不會孤單。

野男孩的故事給我們很多啟發:第一是融入社會的重要性,人類的文明不論是先進的或是野蠻的,都有其特殊的文化方式,生存於其中的人們,要學習這些特殊方式,以適應人類的生活,對我們來說,似乎是再簡單不過的;但從野男孩的角度來看,又是再艱難不過的工作了。第二,我們看到延遲受教育的後果,原先伊塔醫師充滿信心要教野男孩說話,可是受到長期隔離於人類社會的影響,維特已經錯過了語言的敏感期,努力無法成就一切。第三,是受教育的權利人人都有,世上的人沒有比維特更慘的,但是他仍有受教育的權利,「學習」是融入人類社會唯一的希望

伊塔醫師在野男孩維特身上所付出的愛心、耐心與教育的實踐,成為我們的典範。他的學生塞根醫師(Edouard Seguin)繼承他的研究,注重生理、感官及實物教學,在智障教育方面有很大的成就。蒙特梭利以這兩位醫師為師,將他們的研究發揚光大,並從不諱言他們對蒙特梭利的影響與幫助。於是,在二十一世紀蒙特梭利哲學發揚的今天,我們仍然看到伊塔與塞根醫師的美名,在世界各地繼續被紀念。 

 

附篇:「法國叢林的野男孩」觀後感

陳睿倩 撰寫

The Wild Child這部影片及書(叢林之子)所給人最大的感觸,除了伊塔醫師(Dr. Itard)在教育維特(Victor)所費的愛心和努力,及維特在艱難中的緩慢進步之外,我想最主要的就是對「敏感期的重要性」的深刻體會了。我曾經看過一篇醫學文章「新生兒的聽力篩檢」**,裡面說到:「剛出生的新生兒其內耳之耳腡已發育完全,但大腦皮質之聽覺中樞,則是在出生後受環境中聲音的不斷刺激才會漸漸發育完全。掌管聽覺的大腦顳葉在嬰兒三至四個月大時達到高峰,在四至十二個月時,神經密度達到成人的一倍半。三歲以前是嬰幼兒聽力及語言發展的關鍵時期,三歲以後大腦皮質的可塑性逐漸變差,大腦皮質中未受刺激之聽力語言區已轉變成其他用途,要恢復其聽覺功能相當困難。」

所以蒙特梭利所觀察到孩子從出生至三歲「語言的敏感期」、以及「短短兩、三年內學會母語是嬰兒了不起的成就」等事實,早已得到醫學的印證。而伊塔醫師也發現:「學習說話的模仿力,在生命的頭幾年,非常強烈,而且主動。隨著年齡增長,就會迅速衰退,超過孩童幼年期之後的模仿說話行為,將遭遇到無數的障礙。」(叢林之子p.73)伊塔醫師以為用環境加適當的教育就可使維特恢復正常,但重要的是必須用在「對的時機」,敏感期的重要實不言可喻。(It cannot be overstressed.意即:再怎麼強調都不為過。)

伊塔醫師的用心實在令人佩服,他對維特有憐憫的心,且用極大的耐性、投注時間、精力來引導、關懷、教育他,他很細膩地為維特設計環境和教育方法,為了刺激維特的感官,有些步驟每天重複二、三小時連續三個月,且考慮到由維特的喜好或符合其習性的方式著手,又能將一些功能分解成幾個階段去依序達成,實在是了不起的特殊教育者。(很難想像一個才25歲、又非教育出身的年輕人有這樣的能力。)只是他一直在維特的語言教育上很挫折,似乎把維特無法用聽覺分辨母音、開口發出正確的音、及無法說話視為重大的挫敗。其實在我看來,維特無法分辨母音,很可能就是前邊大腦皮質中樞在關鍵期未能有適當發展,以致錯失了某些聽覺。這就像有些人對音樂的音高無法分辨,對音樂無法感受,所有音樂在他聽起來都差不多,是類似的狀況。

至於「說話」更是複雜,除了要聽懂(維特在經訓練後,已能聽懂大部分)外,還要由大腦決定要說什麼,而「如何說」這個動作則更牽涉到神經的支配、(發音)肌肉的成熟,及各肌肉間的動作協調,也就是「構音」(articulation),這是非常複雜的協調性動作,別說是維特,一般所謂正常人,不也有很多音發不出來嗎?有人天生「五音不全」,聽得出音高但不管怎麼努力就是唱不準;我們聽某些外文的發音甚至intonation(句子音調),有時就是怎麼也學不來。而維特從小就未使用「說」的肌肉,我覺得他的情形是可以理解的。其實維特的智能很棒,能分辨不同字母,也能「強記」東西的名稱及正確拼法(在不會說、也不懂什麼叫phonics的情況下,若我是很難辦到的)。若伊塔醫師的目的是讓他能「溝通」、「表達」,則不一定非要教會他說話,改用拼的、寫的或是肢體語言,也都可以達到目的,只是可能沒辦法那麼完整就是了。

其實伊塔醫師的這個「實驗」,在我眼中仍是成功的,因為他能將一個已極度退化的孩子,用各樣努力讓他恢復部分的功能,並逐漸適應人類社會。也可看出一個「人」要適應這個社會,生活細節實在非常多,絕非我們以為的天生本能、自然而然就會的,而是上帝賦予嬰幼兒在生命中前幾年的「吸收性心智」作用的結果。這樣看來,那些小小孩兒的能力實在了不起,其「成就」是任何大人所無法企及的!現在我也不認為把維特救回文明社會是不人道或干擾他原本「平靜」生活了,其實他原本的生活條件比動物還不如,而他原本有的一些能力也失去了,伊塔醫師是幫助他恢復。縱使當時醫學和教育的知識沒有現在進步,他所做的已是盡其所能,且是劃時代、破天荒的了。即使是現在,相信維特會有較多的資源,也許真能到達用文字溝通的程度,但某些能力恐怕仍無法恢復或進步得有限。

我覺得「神所造的,各適其用」(箴言164),伊塔醫師固然因此「實驗」而留下典範,名垂青史;而維特雖看似弱勢,但他藉著自己本身的例子,「至今仍舊說話」。他不是學者專家,所會的也遠不及常人,但他本身的經歷,使我們有所學習,得到啟示,所以長遠來說,他對人類也是有貢獻的!(他同時代的人,大概沒有人會這樣想。)我們實在不能用自己有限的眼光和知識,來判斷別人(或任何其他受造物)的價值,只能在造物主前謙卑。

 

**陳世鴻、吳傳頌:新生兒聽力篩檢。「基層醫學」雜誌,20035月,第十八卷第五期,P.119-123